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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南羌城郊,藏娇阁。飘絮纷飞,又是一年好时节。淡雅如雾的水光中,百里河泽端坐在轮椅之上,静静地凝视着榻上双眸紧闭的凤无忧。凤无忧和两年前一样,肤色莹白似昆仑美玉,气质清冷绝伦。纵久卧榻上,周身华彩依旧不减当日。唯一不同的是,她怀中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小团子看上去极为孱弱,好似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就能将他瘦小的身子压倒。此刻,他正趴伏在凤无忧身上,一个劲儿地往她颈窝里拱。百里河泽见状,声色中透着一丝不悦,“元宝,别闹你娘亲。”“娘亲亲...”“你想元宝...”元宝嘬着白嫩嫩的手指,明亮动人的桃花眼中氤氲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百里河泽冷淡地道:“你应该说‘元宝想你’。”元宝眨了眨眼,听得一知半解,只奶声奶气地冲他撒着娇,“元宝肚肚饿饿。”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噘着嘴,自然而然地往凤无忧胸上蹭去。百里河泽眉梢一挑,忙不迭地拎起了手舞足蹈的元宝。他隽秀的眉轻轻蹙起,好似耐性用尽,语气不善地道:“不是刚吃过?”“米汤不好吃。”元宝委屈地瘪了瘪嘴,大颗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百里河泽一阵烦闷,他不耐烦地替元宝擦干净脸上晶莹的泪珠,“不是跟你说过,男子汉绝不能轻易掉泪?等你娘亲醒了,你便无需再吃米汤,改喝羊奶,如何?”“元宝不...不是男子汉。”元宝有些胆怯地看向面容黢冷的百里河泽,心中更觉委屈。他很想告诉百里河泽,他还是个小婴儿。可他实在太小了,多说两句话都觉得有些吃力。“哇——”元宝又饿又累,本能地放声大哭。百里河泽原打算命楚九将元宝带下去,无意间却见凤无忧露于衾被外的纤纤细手微微抽搐了一下。一时间,心中阴郁被一扫而空。他下意识地将哭闹不止的元宝揣入怀中,单手压着榻角,曜黑的眼眸紧盯着眼睑微动的凤无忧。仅片刻功夫,百里河泽低沉的声色已喑哑得不成样子,“无忧,你终于愿意转醒了吗?”“墨染!”凤无忧倏然睁开眼眸,她惊乍起身,双手紧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娘亲亲...”元宝靠在百里河泽怀中,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凤无忧。他想伸手摸一摸凤无忧辰星般明亮的眼眸,却又不敢贸然上前。正如楚九说的那般,元宝的胆子还不及耗子大。他虽淘气,但也只敢在凤无忧昏迷的时候,轻轻闹一闹她。“狗蛋...”凤无忧略有些失焦的眼眸落定在粉雕玉琢的元宝身上,眸中热泪涌现。她猛地前倾着身子,一把将元宝从百里河泽怀中夺了过来,“真好,你还在。”“娘亲亲!”元宝甜甜笑着,露出整齐的两排小牙齿。不多不少,刚好八颗。“无忧,他不是狗蛋,他叫元宝。”百里河泽轻展笑颜,定定地望着终于活络过来的凤无忧,喜形于色。闻声,凤无忧这才注意到静坐在轮椅上面容恬淡的百里河泽。“你怎么在这?”“我让楚九给你熬点清粥,你先休息一会儿。”百里河泽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他心下腹诽着,凤无忧大病初愈,身体定十分虚弱,此时还是不要刺激她为好。说罢,他垂手按向轮椅上的机关,缓缓地往门外滑去。凤无忧讶异地看向他被厚毯子盖住的双腿,随口问道:“你的腿?”“被两年前的那场大火,烧坏了。”百里河泽神色淡淡,好似在述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一般。凤无忧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讷讷地重复着,“两年前...你是说,爷昏迷了整整两年!”她一边说着,一边垂眸看向怀中形容尚小的元宝,讷讷自语,“不对啊。狗蛋看上去还这么小,顶多才一岁。”“娘亲亲,你不是狗蛋!你是...是元宝。”元宝小声地纠正着凤无忧,声音软软糯糯。百里河泽滑动着轮椅,缓缓向凤无忧靠近。他缓和了语气,耐心地纠正着元宝,“你应该说‘我是元宝’。”元宝鲜少能见到百里河泽这般和颜悦色的模样,受宠若惊,乖巧地顺着他的意,奶声奶气道:“娘亲亲,我是元宝。”“元宝?”凤无忧细细地端详着怀中瘦小孱弱的元宝,心凉了半截。同一时间,这两年之中的大小事宜亦一股脑儿地涌入她的脑海之中。她下意识地将元宝塞入百里河泽怀中,喃喃自语,“这一定是梦,这一定是梦!”百里河泽轻抚着元宝毛茸茸的小脑袋,转而定定地看着惊惧不已的凤无忧,沉声道来,“无忧,该接受现实了。两年前的那场大火,让你永远失去了狗蛋。旧疾复发的君墨染被玉卿尘救走,我赶到的时候,你身下全是血,将我的衣衫都给染透了。”“求你,别说了。”凤无忧痛苦地捂着脑袋,久久不肯接受这极其残忍的现实。百里河泽深吸了一口气,待凤无忧的情绪趋于平缓,才再度开口,“我原本打算等你的身子完全恢复之后,再告知你真相。只是,这么做,对我们的元宝太不公平。”凤无忧倏然抬眸,恶狠狠地盯着面容宁和的百里河泽,“百里河泽,你这个骗子!你闭嘴!”百里河泽隽秀的眉轻轻蹙起,他深深地凝望着凤无忧,显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过,仅片刻,他又恢复了镇定。“不论你信不信,事实就是如此。”百里河泽从容不迫地说着,“你小产之后,昏迷了数个月。好不容易转醒,却听闻君墨染即将迎娶玉卿尘的消息,喝得酩酊大醉。那一晚,你将我当成了君墨染,这才有了元宝。现如今,元宝已经一岁有余。”“你撒谎!”闻言,百里河泽三指指天,信誓旦旦地起着毒誓,“我愿以己命,对天起誓。今日所说,若有半句虚言,当天打雷劈,不得善终,日月为鉴,天地为证。”凤无忧冷冷地盯着他,她本不愿意相信这一切,可她脑海深处涌入的破碎记忆,竟同百里河泽所说一模一样。这让她感到了极度的恐惧。元宝瞅着情绪尤为激动的凤无忧,小声安慰着她,“娘亲,你有元宝。”“我不是你娘亲。”凤无忧冷冰冰地道,全然没了方才对他的耐心。此时,百里河泽突然将元宝塞入了她的怀中,一字一句,压得她喘不过气,“我知道你对我有偏见,你有火气,大可冲着我来,对孩子发什么火?若是不信孩子是你的,你大可选择滴血验亲。”凤无忧默然无语,她怔怔地看着怀中仅一岁大小的元宝,悲从中生。若是可以选择,她一点儿也不想要这个凭空冒出的孩子。她只想要她可怜的狗蛋。百里河泽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重了些,满脸歉意,“抱歉。提到元宝,我还是没能控制住情绪。你怀元宝的时候,身体不大好。故而,仅八月出头,就生下了他。孩子是难产,你生下他之后,就昏迷至今。想来,已有十三个月。”凤无忧半信半疑,她寻思着,从百里河泽口中,定是听不到半句真话。但孩子还小,绝不会说谎。思及此,她忽然垂首,轻声询问着若惊弓之鸟般瑟缩着身子的元宝,“几岁了?”“一岁。”元宝怯生生地答道。一岁?按理说,一岁的孩子就长了八颗牙,似乎是太快了些。再者,才一岁,说话就这么流利,明显有些不符常理。但见元宝孱弱的身子,怎么看,也就只有一岁出头...凤无忧愁眉紧锁,陷入了沉思之中。百里河泽见凤无忧稍有动摇,连声道:“你当真忘了吗?你曾说过,希望孩子能如金元宝一般惹人喜欢。故而,我才将孩子的小名起为‘元宝’。”“爷何曾说过这样的话?”凤无忧只记得,她当初之所以管腹中孩儿叫“狗蛋”,无非是希望一个低微的小名儿,得以佑他平安顺遂地长大。可惜,狗蛋终究还是没了。“你不愿承认就算了。”百里河泽略显失望地垂下头,兀自抱着狗蛋,滑着轮椅驶了出去。他前脚一走,凤无忧后脚跟着下了榻。她打量着身上一尘不染的素色中衣,眉头轻蹙。难道,她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里,都是百里河泽给她换的衣衫?思及此,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顿觉恶心不已。叩叩叩——俄顷,楚九叩响了虚掩着的门扉。“可喜可贺,您总算是醒了。”楚九探入了半个脑袋,但见凤无忧下了榻,忙不迭地放下手中梨花木托盘,三步并作两步凑至她跟前,小心地搀扶着她。“凤姑娘,您大病初愈,当好生休养才是。”她一边扶着双腿发软的凤无忧重新坐回了榻上,一边又将热腾腾的米粥送至凤无忧跟前,“姑娘,定是饿坏了吧?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太医随后就到。”“爷不饿。”凤无忧偏过了头,情绪尤为低落。楚九贴心地为凤无忧掖好被角,关切地问道:“姑娘可有哪里不适?”凤无忧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随口询问着她,“百里河泽的腿,是怎么一回事?”“回姑娘的话。帝君的腿,是被两年前东临城郊的一场大火所伤。当初,他将你带回南羌的时候,就已经不能走路了。”楚九想也不想,直接脱口而出。凤无忧细细观察着楚九的神情,却怎么也看不出破绽。无奈之下,她只得转移了话题,压低了声问:“君墨染他还好吗?”楚九明显察觉到凤无忧微微发颤的音色,唏嘘地叹了口气。她虽是百里河泽的人,但她却看得真真儿的,君墨染和凤无忧,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至于百里河泽,他可是从未入过凤无忧的心。“他怎么了?”凤无忧见楚九频频叹气,一颗心紧紧揪到了一起。“姑娘莫担忧,他没事。”楚九连声宽慰着她,“据传,是一位青楼歌姬,将他从那场大火中救了出来。之后,北璃援军、东临援军赶至,联手铲除了云秦太子手下余党。”凤无忧忆起大火当晚身负重伤的云非白,随口问道:“云非白身在何处?”“说是被烈火烧成焦尸,不过也有人说,他只是失踪了而已,并未殒命。”“失踪?”凤无忧总感觉,那晚救下她的人,更像是云非白。至于百里河泽,倒像是连放数十支毒箭,欲坐收渔翁之利的幕后黑手。楚九重重地点了点头,继而说道:“而今,东临摄政王在云秦众臣拥护下,已坐稳云秦国主之位。当初以身相救的玉卿尘亦在云秦安居,还被封了个女官。云秦那边都说,玉卿尘迟早会成为云秦帝后。”“他没事就好。”凤无忧长舒了一口气,唇角处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纵玉卿尘是他的救命恩人,凤无忧依旧坚信,君墨染不会弃她另娶。“凤姑娘,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依楚九拙见,云秦新帝两年内都没来找你,定是死了心。凤姑娘不如考虑一下帝君,如何?眼下,你和他已经有了孩子,你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当为元宝着想。”凤无忧却道:“楚九,感情之事勉强不得。”话说回来,她心里清楚得很,纵百里河泽欺骗了她,元宝也是无辜的。他还小,干净地如同一张白纸,千错万错,也怪不到他头上。只是,一想到狗蛋,凤无忧就心痛得不能自已。“凤姑娘,先吃点吧。当务之急是先养好身子,其他的事往后再议,如何?”楚九完全能体会到凤无忧此刻的悲恸,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正如年前,楚十四突发疟疾暴毙身亡,她足足花了大半年时间才彻底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有些事,一旦发生到自己身上,痛苦都是无法估量的。凤无忧感受到楚九的善意,缓和了语气,轻声问她,“这是哪儿?”楚九一五一十地答道:“帝君说了,凤姑娘不愿被宫中的条条框框约束,就在南迁城郊建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山庄。”“他倒是细心。”凤无忧唇角微扬,将“细心”二字咬得特别重。在她看来,百里河泽之所以将她安置在城郊山庄中,纯粹是为了避人耳目。宫中人多眼杂,难免有人说漏嘴,说了不该说的。此处就不一样了,除了他的心腹楚九,再无闲杂人等。楚九未听明白凤无忧话里行间的嘲讽之意,笑意盈盈地应着,“姑娘切莫自怨自艾,余生还长,福气都在后头呢!帝君说过,等姑娘转醒,就下旨昭告天下,将你册封为后。至于元宝,他也会一并立为储君。”“福气?”凤无忧淡哂,却并未出言反驳。她并不觉得被百里河泽爱着有多幸福,恰恰相反,他的爱总是让她倍感窒息。她原打算动身前往云秦,寻君墨染问清楚大火发生之后的事。但在那之前,她必须先弄清楚元宝究竟是不是她和百里河泽所生。倘若,元宝真是百里河泽的亲生骨肉,她哪里还有颜面去见君墨染?不过,事情尚还有转机。也许,元宝只是百里河泽为套牢她,随便抓来的孩子。吱呀——黯然失神之际,元宝竟迈着小短腿,磕磕绊绊地跑进了内室之中。他蜷缩着瘦小的身子,怯怯地站在榻角,极为害羞地唤着凤无忧,“娘亲亲,你喜欢元宝...”凤无忧原不打算理他,每每见他这般软萌可爱,她就会忆起她可怜的狗蛋。可不知怎的,元宝那双水灵灵的桃花眼,倒像是会魔力一般,她还是俯下身,将他抱入了怀中。元宝受宠若惊,圆圆的脑袋在她怀中蹭着,“你喜欢元宝!”凤无忧失笑,她已经发觉元宝“你”、“我”不分,总会将“我”说成“你”。但她并没有刻意去纠正,元宝说的也没错。他若真是她的亲骨肉,她确实应该担起照顾他的职责。不论她是被百里河泽强迫,还是将百里河泽误认成君墨染,她犯下的错,绝不会算到元宝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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