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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精神病院第二十三号患者经常跟人讲这个故事。这个疯子的年龄应该已经超过三十岁了,猛地一眼看上去却显得很年轻。他前半生的经历——不,先不讲这些事了。他一动不动的双手抱膝,不时的望向窗外(铁窗外,一棵掉光叶子的槲树,桠杈伸向正在酝酿着下雪的天空),絮叨的向院长S博士和我讲了这个故事。当然了,他也不是纹丝不动的。比如,讲到“很是诧异”的时候,他就忽然往后仰了下脸……

我很有把握自己详细记下了他说的所有话。假如有人看完我的笔记觉得不甚满意,那么请亲自去东京市外××村的S精神病院找疯子本人吧。面向显得很年轻的二十三号患者一定会尊敬的点头致意,让你坐在那把没有靠垫的椅子上。接着,面带犹豫笑容的详细的把这个故事跟你再说一遍。最后——我还清晰的记得他跟我们讲完这个故事之后的脸色——他刚站起来就抡起拳头,无论面对谁都恶语相向:“滚出去!坏蛋!你也是个愚蠢、多疑、色情、厚脸皮、傲慢、利己主义的畜生!滚出去!坏蛋!”

三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和别人一样,背着行李,从上高地的温泉旅馆出发计划攀登穗高山。众所周知,要登顶穗高山,只有沿着梓川逆流而上这一条路。我曾经还攀登过枪岳峰呢,穗高山更是易如反掌。因此,我没带什么向导,独自一人行攀爬在晓雾弥漫的梓川峡谷路上。

梓川峡谷的雾丝毫没有消散的迹象,反而愈来越浓。我在路上走了约莫一个钟头,中间曾经一度想要回到出发地——上高地的温泉旅馆。但是即使折返回去,也要等雾散了才行。可是,雾却越来越浓。算了,干脆接着爬到山顶吧。——我默默决定。因此,为了继续向梓川峡谷前进,得从矮竹林穿过去。

可是,浓雾始终遮挡在我眼前。当然也不是完全看不见,时而也能从雾里依稀看到粗壮的山毛榉和葱葱郁郁的枞树枝,以及放牧的牛马。不过,这景物都只是匆匆一瞥,就又消失在浓雾里了。没过多久,走的双腿疲惫,肚子也咕咕叫了——被浓雾打湿了的登山服和绒毯都变得愈加沉重。我不得不认输了,只能顺着岩石被水流击打的声音向着梓川峡谷方向前进。

我找了个水边的岩石休息,准备吃饭。光是诸如打开牛肉罐头啦,寻找枯枝生成篝火啦等等,就花费了十几分钟。不知何时一直跟我作对的浓雾消散了。我啃着面包,看了一眼手表,上面显示已经一点二十分了。令我更加诧异的是,手表的圆玻璃盘上出现了一张可怕的脸。我受惊过度,回头一看,就这样,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了河童。我身后的岩石上出现了一只河童,一只和画上一摸一样的河童。它抱着白桦树枝,一只手平支在前额上遮阳光,满眼好奇的俯视着我。

我愣了一下神,一刹那纹丝不动。河童好像也很惊讶似的,连平支在前额上遮阳光的手都没动一下。不久,我一跃而起,扑向站到岩石上了河童。与此同时,河童闪开了。或者说,它是逃跑了,因为他身子一闪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我更加惊讶了,私下观察周围的竹林。原来河童并未消失,而是做出一副随时要逃走的样子,在离我两三米的地方盯着我呢。其实这倒不让我惊讶,我惊讶的是河童身上的颜色。之前在岩石上看着我的时候河童身上是灰色的,现在却变成绿色了。我大喊一声:“畜生!”再一次向它扑去。毫无疑问河童又跑了。就这样,我穿过竹林,越过岩石,玩命的追了它约莫半个小时。

河童跑的比猴子还快。我玩命追着它跑,好几次险些跟丢了。还有几次我踩滑跌倒。得亏当河童跑到一颗生长粗壮的大橡树下的时候,被一头长着粗壮犄角、眼带血丝的公牛拦住了去路。河童一看见公牛,吓得尖叫连连,翻筋头儿一样跃进了高高的竹林丛里。我心里想着:这次让我逮个正着,太好啦,于是跟着也跃了进去。我没想到是那竟然有个洞穴。我的手指头刚刚够着河童光滑的后背脊梁时,却突然掉进了黑乎乎的深渊。人类真是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也会胡思乱想。我愕然的同时,脑子里闪过上高地的温泉旅馆旁边的那座“河童桥”。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摔得眼冒金星,不知何时昏了过去。

好不容醒了过来,我睁眼一看,我仰面躺在地上,周围围着很多河童。其中一只厚嘴唇上戴着夹鼻眼镜的河童,正跪在我身边,把听诊器放在我胸脯上。那只河童见我睁眼醒了过来,向我打手势示意“安静”,接着对后边围着的河童招呼道:“Quax,quax!”另有两只河童不知从何处找了一副担架过来。我被放在担架上,在一群河童的簇拥下,不知要被抬到哪里。我们安静的走了几百米。道路两边的街道和银座没什么差别。道路两边生长着成行的山毛榉树,树后面也井井有条的排列着装了遮阳幕布的各种商店,林荫道上甚至还有几辆汽车奔驰而过。

没过多久,我们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里,我被抬着进入一座房子里。后面我才了解到,这个房子就是戴夹鼻眼镜的河童——被大家称为查喀的医生的家。我被查喀医生安排在一张整洁舒适的床上躺着,他还让我喝了一杯透明的药水。我躺在床上,听由他们的指挥。说真的,我全身上下的关节都在疼,我根本动弹不了。

查喀医生每天一定会来帮我诊视两三回。我最早看到的那只河童——一只被称作巴咯的渔夫,约莫三天来看望我一次。河童对人类的了解,远远超过人类对他们的了解。我猜这可能是因为河童捕获的人类比人类捕获的河童多得多的缘故。也许说是捕获不是很准确,但在我来到河童国之前早有人类来过这里,并且一生都住在河童国的也不在少数。因为什么缘故呢?在这里,人类可以只靠自己不是河童而是人类这个特权就可以不劳而获度过一生。听巴咯说,以前有个年轻的修路工人偶然到了河童国,并且娶了雌河童当妻子,终老在此。据说这个雌河童不但是本国第一美女,她哄弄修路工人丈夫的手段也分外厉害。大概过了一星期,依据河童国法律,我这个人类身为“特别保护民”,被安排住在了查喀医生家的隔壁。给我安排的房子虽然不大,但是房子装修的很精致。而且,河童国和人类国家的文明程度没什么差别——至少跟日本差不多。客厅在临街的一面,角落里摆放着一架小小的钢琴。墙上挂着一幅蚀刻类似的东西,并且镶了镜框。可是,这房子面积大小、桌椅尺寸,都是以河童的身材比例定制的,我在里面就像进了儿童房。这是唯一让我觉得不方便的地方。

每天傍晚时分,我都会邀请查喀和巴咯到这里来做客,教我学习河童的语言。当然,来我这里的河童不仅有他们,因为好奇心,就连玻璃公司的老板嘎尔——查喀量血压的患者,也来过我这里。不过,在刚开始的半个月时间里,我最好的朋友还是渔夫巴咯。

一个暖暖的傍晚,隔着桌子,渔夫巴咯和我对面而坐。不知道为什么,巴咯突然不说话了,他瞪着两只大眼盯着我。我感觉很奇怪,就问:“Quax,Bag,quoquelquan?”翻译过来的意思是说:“喂,巴咯,怎么啦?”巴咯不仅没回复我,还突然站起身来,伸出舌头,像青蛙似的作势要扑到这身上。我越想越害怕,默默从椅子上起身,计划一跃就蹿到屋外去。幸亏这个时候,查喀医生进来了。

“喂,巴咯,你在干什么?”查喀依旧戴着夹鼻眼镜,凶狠地瞪着巴咯说。

巴咯应该是害怕了,数次用手摸摸脑袋,对查喀表达歉意:“真的太抱歉了。我就想逗这位老爷玩,觉得挺有趣的。请老爷你原谅吧。”

接着讲下去之前,得先跟他们解释下河童到底是什么。河童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至今还尚未有定论。但是对我来说,我已经跟它们一起住过,当然确定它们是存在的了。那么河童究竟是种什么动物呢?它们脑袋上长着短毛,手脚上有蹼,就跟《河童考略》记载的差不多。身高约莫一米左右的样子。据查喀医生描述,一般体重在三十磅的样子,当然偶尔也会有五十几磅的超大河童。头顶上有一个凹进去的椭圆的一块,年龄越大就会变得越来越硬。老年的巴咯头顶上的凹处跟年轻的查喀医生的凹处完全不一样。河童的皮肤是最为奇怪的。它们跟人类不同,没有固定的肤色,它们的肤色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举个例子来说,在草丛里,会变成草绿色;在岩石上,就变成岩石那种灰呼呼的颜色了。就跟变色龙差不多。也许在某种皮肤组织方面,河童和变色龙有相似的地方吧。关于它们皮肤这件事,我记得民俗民俗学上有过记载,西国河童的皮肤是绿色的,东北河童的肤色是红色的。我还想起来,我当时追赶巴咯的时候,他从我眼前失踪了那一次。此外,我估计河童的皮下脂肪应该非常厚,因为这个位于地下的河童国气温挺低(平均在华氏五十度左右),但是它们却都不穿衣服。当然也没必要说,每只河童都戴眼镜,携带纸烟盒和钱包之类的东西,河童的腹部有一个跟袋鼠类似的袋子,所有东西都扔在里面很是方便。让我觉得好笑的是,它们连腰身也不遮挡起来。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巴咯为什么会这样。巴咯听完哈哈大笑,回复我说:“我觉得你遮挡起来更加好笑呢。”

我慢慢学会了河童日常讲的语言,也渐渐了解了河童的风俗习惯。可是,其中有一个让我很费解的荒唐的习惯:人类认为严肃正经的事,河童却觉得是笑话;而人类觉得是笑话的事儿,河童却当做严肃正经的事儿。诸如说,人类认为正义、人道之类的是天经地义的;但是河童却觉得这些十分可笑。总的来说,它们对滑稽可笑的看法,和人类完全相反。有一次,我和查喀医生说起计划生育的事儿,查喀笑的夹鼻眼镜差点掉下来。毫无疑问我生气了,于是质问他为什么笑。我记忆里查喀是这样说的——也许我的记忆会有点偏差,因为当时我对河童语言还不是特别精通。

“不过,只从父母利益的角度来考虑问题,本身就十分可笑,太自私啦。”

此外,在人类看来,河童的生育确实非常奇怪。没过多久,我到巴喀的诊所参观它老婆分娩的过程。河童的分娩跟人类差不多,需要医生和产婆的协助。但是,临产时,准父亲会对着准母亲的下身大声喊道:“你想好了要来到这个世界了吗?想好了再跟我说。”巴喀也一样,跪在地上反复说这样的话。接着用桌上的消毒药水漱漱口。她妻子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想的比较多,就悄声回答:“我不想生到这个世界。第一,我不想遗传我父亲的精神病。第二,我认为河童的存在是很罪恶的。”

巴喀听了,不好意思的摸摸了头。旁边的产婆立刻给妻子的下身注射了一粗玻璃管的液体。他妻子放松的长叹了一口气。与此同时,本来很大的肚子就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瘪了。

河童宝宝有本事做出这样的回复。刚生下来,自然就会走路说话。听查喀说,有个宝宝出生二十六天就做了一个关于是否有神存在的演讲。遗憾的是,这个孩子第二月就夭折了。说到分娩,我顺便提一句,来到河童国第三个月的某一天,我偶然在街道上看到一大张海报。海报下半部分画着十二三只河童——其中有的吹号,有的执剑。上半部分是写着密密麻麻的河童文字——就像时钟发条般的螺旋文字。翻译后的大概意思就是(可能有点小错误,但是我是根据与我同行的河童学生拉卟朗诵出来的话,逐一记录在本子上的):

召集遗传义勇队——

健壮的雌雄河童们,

为了打败恶性遗传,

去不健康的雌雄河童结婚吧!

当时我跟拉卟说,这不可能实现。然而,包括拉卟在内周围的合同都哈哈大笑起来。

“不可能实现?但是根据你之前说的,我以为我们都是一样的呢。你认为少爷爱上女仆,千金小姐爱上司机,是因为什么呢?难道那不都是消灭恶性遗传吗?首先,和你之前谈到的为了一条铁路而互相残杀的义勇队相比,我觉得我们的义勇队要更加高尚呢!”

拉卟一本正经的说着,但他的偏偏大腹却不停起伏,似乎这件事很搞笑一样。但却没时间笑,忙着要去抓一只河童——一只趁我不在意偷走我钢笔的河童。可是,河童的皮肤十分光滑,很难抓住。那只河童撒腿就跑,他像蚊子般的瘦躯几乎趴在地下了。

这个叫拉卟的河童对我的照顾并不比巴咯少,最让我心存感谢的是它把一个叫托喀的河童介绍给我。托喀留着长发,是河童诗人,在这一点上跟我们人类差不多。我为了消遣时间,经常到托喀家去玩。托喀的房子很是窄小,房子里总是摆着一排盆栽的高山植物,他一边写诗一边抽烟,过得相当舒服惬意。房间的一角,一只雌河童(托喀崇尚自由恋爱,因此不结婚)在织毛线活什么的。托喀看见我,就微笑着说(不过,河童笑起来不怎么好看,至少刚开始看的时候我觉得很可怕):“啊,热烈欢迎,请坐。”

托喀对谈论河童的生活和艺术十分感兴趣。在他眼里,河童的正常生活就是世界上最荒唐的事儿。父母儿女、夫妇、兄弟姐妹共同生活,把互相折磨当成生活唯一乐趣。最荒唐的就是他们的家族制度。有一回,托喀指了指窗外,啐道:“你看他们多么愚蠢可笑!”外面的马路上,一只年轻的河童脖子上挂着七八只雌雄河童——中间有两个像是他的父母,累得气喘吁吁。我很佩服这个年轻河童大无私的牺牲精神,反而大加赞扬。

“嘁,你就是当这个河童国家的公民也绰绰有余了。……讲起来,你是社会主义者吗?”

我当然回复:“Qua。”(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是的。”)

“为了一百个庸碌凡人,你情愿牺牲一个天才啦。”

“那么你崇尚什么主义呢?听人说,托喀先生坚持的是无政府主义……”

“你是说我吗?我是超人。”托喀趾高气扬地断然说。

在艺术上,托喀也有自己独有的见解。在他眼里,艺术不被任何支配,要为了艺术而艺术。因此艺术家必须是超越善恶的超人。这不光是托喀的想法,也是跟托喀一伙的诗人们的想法。我就常常跟托喀一起在超人俱乐部玩。诗人、小说家、戏剧家、评论家、画家、音乐家、雕刻家和其他艺术的业余爱好者都聚在这里谈论,都是超人。灯光明亮的客厅里,总有他们愉快交谈的身影。偶尔还会互相炫耀彼此的超人本领。比如,曾经就有个雌性小说家为了显示自己的超人本领,就站在桌子上喝了六十瓶艾酒,但是喝到第六十瓶的时候,她就滚到桌子底下彻底完蛋了。

在一个月光明朗的晚上,我和诗人托喀手挽着手,一起离开超人俱乐部。托喀一句话也不说,沉郁的很是反常。没过多一会儿,我们路过一个亮着灯的人家,从窗口里可以看到屋里面有雌雄夫妇河童,和三只小河童,围在桌子旁边正在吃晚饭。

托喀长叹了一口气,忽然对我说道:“我是个不婚主义者,但是看到那种温馨的家庭场景,还是不由得羡慕啊。”

“但是,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皎洁的月光下,托喀交叉抱着胳膊,隔着小窗一动不动的看着那五只河童共进晚餐的温馨场景。过了一会儿,他说:“无论如何,那家里的炒鸡蛋应该比恋爱有益健康啊。”

的确,河童和人类的恋爱方式完全不同。雌河童一旦对某只雄河童中了情,就会想方设法去抓它。即便是最老实的雌河童,也会不择手段的追求自己中意的雄河童。我就目睹过一只雌河童痴迷疯狂的追一只雄河童。不光是这样,小雌河童自己去追无可厚非,可是她的父母兄弟也会一起去帮着追呢。雄河童真是让人同情,它玩命地逃,就算幸运没被抓到,也要大病二三个月。有一次,我在家里看托喀的诗集。突然河童拉卟翻了个跟头跑起来,累的倒在床上,气喘吁吁地说:“完蛋啦!我被人家抱住啦!”

我立刻扔下诗集,把门倒锁上了。透过锁匙孔我偷偷地往外一瞧,外面正有一个脸上涂着硫黄粉的小个子雌河童堵在门口呢。自从那天开始,拉卟在我家的床上睡了好几个星期,并且他的嘴也彻底烂掉了。

时而也有雄河童不顾一切的追逐雌河童。不过那都是雄河童被雌河童勾引的。我也亲眼目睹过雄河童玩命的追雌河童。雌河童假装一会儿逃跑,一会儿停下来,一会儿趴在地下。并且等到情绪最高的时候,雌河童假装精疲力竭跑不动了,束手就擒。雄河童抱住雌河童,两两抱着在地上打滚。可是等雄河童好不容易爬起来的时候,他脸上不知道是后悔还是失望,总而言之是一幅让人非常同情的可怜样子。这种还算比较好的例子呢。我还亲眼目睹过一只小小的雄河童在追逐一只雌河童。雌河童照样是诱惑性的边跑边停。这个时候,一只大个子雄河童一面打着响鼻一面从对面的街上迎面走来。这只雌河童偶然看上了这只雄河童,便厉声尖叫:“天啊!救命啊!有只小河童在追杀我啊!”毫无疑问,大河童立刻捉住小河童,把他按倒在马路上。小河童那带着蹼的手在空中挣扎了两三下,终于呜呼哀哉了。这时,雌河童已经面带笑容地紧紧抱住了大河童的脖子。

我认识的所有雄河童都被雌河童追逐过,无一例外。即便是已经结了婚的巴咯也被追逐过,而且还被捉住了两三次。唯一没被捉住过的是一个被称作马咯的哲学家,他也是诗人托喀的邻居。至于原因,其一是马咯长得无比丑陋,其二是马咯很少上街,总是宅在家里。我也经常去马咯家串门聊天。马咯的房间有些幽暗,他喜欢在屋里点上七彩玻璃灯,爬在高脚桌子上拼命读一本很厚的书。我和马咯也讨论过一次河童的恋爱。

“对于雌河童追逐雄河童这种现象,为什么你们的政府不严加取缔呢?”

“官吏当中雌河童较少可能是其中一个原因。相比较来说,雌河童比雄河童的嫉妒心要更强。一旦雌河童的官吏增加了,雄河童被追逐的情况必然会减少。不过效果也是非常有限的。这是因为即使是在官吏里面也是雌河童追逐雄河童的缘故。”

“照这么说来,像你这样过日子应该是最幸福的啦。”

马咯从椅子上站起来,握住我的双手,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是我们河童,自然不理解。但是偶尔我也希望那些可怕的雌河童来追我呢。”

我时常与诗人托喀一起去参加音乐会。其中第三次音乐会的情景让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会场的布置跟日本并无二致,座位也是一排排从低到高排列,三四百只河童都手上捏着节目单,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第三次去参加音乐会的时候,和我坐在一起的,不仅有托喀和他的雌河童,还有哲学家马咯。我们都坐在第一排。大提琴独奏节目结束之后,一只有着一对眯缝眼儿的河童抱着琴谱轻轻松松地登上了舞台。节目单里有介绍,这是著名作曲家库拉巴喀。节目单上印着他的名字(根本不用看节目单:库拉巴喀和托喀一样,也是超人俱乐部的会员,我知道他):“Lied-Craback”。(河童国的节目单基本上都是使用德文。)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库拉巴喀向我们施了一礼,安静的走向钢琴,接着轻松自在地弹起了他自己作词作曲的抒情诗。根据托喀的说法,库拉巴喀是河童国有史以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音乐家。吸引我的不仅是库拉巴喀的音乐,还有他的另一个特长——抒情诗,因此我无比认真的倾听钢琴弹奏出的宛转悦耳的旋律。托喀和马咯恐怕甚至比我还要沉醉其中。唯独托喀的那只美丽的(以河童们的审美来说)雌河童却紧紧捏着节目单,不断烦躁地吐出长长的舌头。听马咯提过,十来年前她曾经想捉库拉巴喀而没有捉住,因此直到现在还把这位音乐家看作眼中钉肉中刺呢。

库拉巴喀倾尽全神、铿锵有力地弹奏着钢琴。忽然,“禁止演奏”的声音如雷鸣般地在会场回响。我吓了一跳,不禁回头望去。没错,声音是坐在最后一排、比其他河童高出一头的警察发出来的。我扭头看的时候,警察依然稳如泰山,一声还比一声高地喊道:“禁止演奏!”然后……

然后就是一场混乱的斗争。“警察不讲道理!”“库拉巴喀,继续弹下去!弹下去!”“浑蛋!”“畜生!”“滚出去!”“绝对不让步!”——人声鼎沸,椅子翻倒了,节目单扔的满天飞;喝光的汽水瓶、石头块儿和啃了一半的黄瓜也不知道被谁扔了过来。我懵了,想问问托喀这是怎么了。托喀好像也激动起来了,他站在椅子上,一刻不停地叫嚷:“库拉巴喀,继续弹下去!弹下去!”托喀的那只美丽的雌河童似乎不知何时忘了对音乐家的仇怨,也喊起来:“警察不讲道理!”激动程度不比托喀低。我不得不问马咯:“这究竟是怎么啦!”

“呃?这在河童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啦。原本绘画啦,文艺什么的……”每当有什么东西飞过来时,马咯就缩一缩脖子,接着依然冷静地往下说,“绘画啦,文艺什么的,到底要表达什么,大家都能看明白。因此,这个国家尽管并不禁止书籍发行或者绘画展览,但是却要禁演对音乐。因为只有音乐,无论是怎么有伤风化的曲子,对于没有耳朵的河童来说都是听不懂得。”

“但是,那个警察有耳朵吗?”

“唉,这就不好啦。很可能是听着刚才那个旋律时,让他联想起同老婆一起睡觉时心脏的跳动吧。”

这时,混乱越来越严重了。库拉巴喀仍旧面对钢琴坐在那里,傲慢地掉过头转头望向我们。无论他多傲慢,也得时刻躲闪那些飞过来的东西。换句话说,每隔两三秒钟他就得改变自己姿势。不过他还是大体保持了大音乐家的威严,他的眯缝眼儿炯炯有神。至于我——为了避开风险,一直躲在托喀身后。可是好奇心让我和马咯谈论充满热情:“难道这样的检查不显得太野蛮了吗?”

“哪有的事儿,这要比其他任何国家的检查都更加文明呢。比如某某,一个来月以前……”

讲到这里,正好一只空瓶子抡到马咯的脑袋上了。他只喊了声“Quack”(一个感叹词)就晕过去了。

还有件奇怪的事儿,我对玻璃公司老板嘎尔怀有莫名的好感。嘎尔是数一数二的大资本家。整个河童国的全部河童里,嘎尔的肚皮是最大的。他坐在扶手椅上,周围簇拥着长得像荔枝的老婆和长得像黄瓜的孩子。审判官培卟和医生查喀去嘎尔家吃晚饭的时候时常会带上我。我还曾经带着嘎尔的介绍信,去参观与嘎尔和他的朋友多少有些关系的各种各样的工厂,其中印制书籍的工厂最吸引我。我和一位年轻的河童工程师一起进入工厂,看到依靠水力发电运转的大机器时,对河童国机器工业的科技进步大为惊叹。据说这家工厂一年印刷七百万部书。不只是书的部数让我惊叹,制造工艺流程的简单便利更让我大为吃惊。因为河童国生产书,只需要把纸张、油墨和灰色的粉末倒进机器的漏斗形洞口里就大功告成了。原料进入机器后不足五分钟,就直接生产出了二十三开、三十二开、四十六开等各种版式的书籍。我看着如瀑布般倾泻而出各种各样的书籍。我问那位趾高气扬的河童工程师灰色粉末是什么。他站在黑漆漆的机器前,漫不经心的回答说:“你是说这个吗?这是驴的脑浆。只需要烘干制成粉末就成。现在的价格是是每吨两三分钱。”

当然了,这种工业上的奇迹不单单出现在书籍制造公司,也出现在绘画制造公司和音乐制造公司。听嘎尔讲,这个国家平均一个月就有七八百种新机器发明出来,一切都可以不靠人工而大规模生产出来,因此失业的河童职工也超过了四五万只。然而在这个国家每天读早报,却从未见过“罢工”这个词。我觉得额很是奇怪,有一回应邀跟培卟和查喀等一起到嘎尔家吃晚饭时,就问起这个事情的原因。

“那是因为都被吃掉啦。”嘎尔饭后叼着雪茄烟,漫不经心地说。

我没听明白“都被吃掉啦”是什么意思。戴着夹鼻眼镜的查喀医生大概觉察到我不明就里,就在一旁补充:“将这些河童职工都杀了,肉就当做食品了。你注意看这份报纸。这个月正好解雇了六万四千七百六十九只,肉价也就跟着大幅度下跌了。”

“难道你们的职工就默不作声地等待被杀掉吗?”

“闹起来也没用,因为有‘职工屠宰法’做保证,”培卟站在一株盆栽杨梅前面,怒容满面的说。

我无疑觉得愤慨。可是东道主嘎尔自然不用多说,就连培卟和查喀似乎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查喀带着嘲讽的笑意对我说:“简单来说,国家出面解决了饿死和自杀等诸多麻烦。只让他们闻闻毒气,过程并不怎么痛苦。”

“可是吃他们的那些肉……”

“别逗啦。马咯要是知道了,必定会笑掉大牙呢。在你们日本,工人阶级的女儿不也沦为妓女了吗?你觉得吃河童职工的肉令你愤慨,这是感伤主义在作祟。”

嘎尔听了我们的谈话,就劝我吃近处桌子上的一盘三明治,他若无其事的说,“如何?尝一块吧?这个也是用河童职工的肉做的。”

我被吓得目瞪口呆。不仅这样,伴随着培卟和查喀的笑声,我从嘎尔家的客厅落荒而逃。那天晚上天色阴郁,一颗星星都找不到。我一边在漆黑中往家里走,一路边在路上呕吐不止,透过微弱的夜光,依稀能看到吐出的东西是白色的。

但是,毫无疑问,玻璃公司的老板嘎尔的确是一只让我倍感亲切的河童。我和嘎尔常常一起去他参加的俱乐部,度过一个又一个欢乐的夜晚。其中一个原因是在这个俱乐部里比在托喀参加的超人俱乐部要更为轻松自在。而且嘎尔的话虽然不如哲学家马咯的话那么深奥,却让我窥见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嘎尔总是一边用纯金的羹匙搅拌咖啡,一边愉快的地谈天论地。

有一个晚上雾下的很大,隔着一个插满冬蔷薇的花瓶,我坐在对面听嘎尔漫谈。我记得那是一个分离派风格的房间,整个房间包括桌椅都是白色镶细金边的。嘎尔比平时还要志得意满,笑容满面地谈着执政党——Quorax党内阁。“喀拉克斯”只是个没有实际意义的感叹词,只能翻译成“哎呀”。总而言之,这是声称着永远优先为“全体河童谋福利”的政党。

“喀拉克斯党的领袖是著名政治家啰培。俾斯麦以前说过‘诚实是最好的外交’吗?然而啰培把诚实也运用到内政上面了……”

“可是啰培的演讲……”

“喏,你听我跟你说。那当然是一派胡扯。既然大家都知道他在胡扯,那么就和说真话没什么区别了。你认为它说的都是假话,那只是你的个人偏见。我想说的是啰培。表面上啰培领导着喀拉克斯党,而实际上操纵啰培的是Pou-Fou日报(“卟—弗”一词也是个没有实际意义的感叹词。非要翻译出来,就只能翻译成“啊”)的社长哙哙。但哙哙也不是真正的主人。他的主人就是坐在你面前的嘎尔。”

“可是……恕我直言,《卟—弗日报》难道不是支持工人的报纸吗?你说这家报纸的社长哙哙也受你操纵,那不就是说……”

“《卟—弗日报》的记者们无疑是支持工人的。可是操纵记者们的,就只有哙哙了。而哙哙又需要我嘎尔当后台老板来支援他。”

嘎尔依旧微笑地摆弄着纯金羹匙。我看着嘎尔的样子,与其说是憎恨他,不如说是同情《卟—弗日报》的记者们。

嘎尔看到我默不出声,可能是意识到我心怀同情,趾高气扬提起大肚皮说:“嗐,《卟—弗日报》的记者们也不全都支持工人。我们河童至少优先支持我们自己,其他都靠边站呢……更麻烦的是,还有操纵我嘎尔的呢。你觉得那是谁?那便是我的妻子——美丽迷人的嘎尔夫人。”嘎尔开怀大笑。

“那不如说你很幸福吧。”

“反正我挺舒服的。但是我只有在你面前——因为你不是河童,才这么直接说实话的。”

“这么说来,喀拉克斯内阁是由嘎尔夫人所操纵的喽?”

“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七年前的战争确实是因为某只雌河童才引的。”

“战争?这个国家也有战争吗?”

“当然啦!未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可能打起来呢。只要有邻国……”

说真的,我这时才了解到河童国也不是一个单独的国家。根据嘎尔所说,河童把水獭当成假想敌。而且水獭的军事装备并不比河童差。我对河童和水獭之间的战争颇有好奇心。(因为河童的劲敌是水獭是个全新发现,不仅《河童考略》里没提过,就连《山岛民谭集》的作者柳田国男也不知道呢。)

“那次战争爆发前,两国当然谁也不敢放松警惕,虎视眈眈地观察彼此,它们互相都有畏惧。后来,一只居住在河童国的水獭去拜访一对河童夫妇。夫妻中的雄河童丈夫不思进取,雌河童原计划杀了丈夫。她丈夫还购买了寿险,搞不好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她谋杀亲夫的原因呢。”

“你和这对夫妇认识吗?”

“嗯——不,我只认得雄的丈夫。我老婆觉得那个雄的是坏蛋,可我觉得与其说他是坏蛋,毋宁说他是患了被害妄想症的疯子,成天害怕被雌河童捉住……后来,雌河童在老公的可乐里放了氰化钾。不晓得为什么搞错了,又把它拿给客人水獭喝了。水獭这下呜呼哀哉了。接着……”

“接着双方就爆发了战争吗?”

“可不是嘛。那只水獭刚好以前又荣获过勋章。”

“谁赢了?”

“无疑是我们国家。三十六万九千五百只河童因而,为此英勇牺牲了。不过和敌国相比,这点损失就无所谓了。我国的皮毛基本上都是水獭皮。战争期间,除了制造玻璃,我还把煤渣运到战场上。”

“运煤渣做什么?”

“当然是吃喽。我们河童只要肚皮饿了,什么都能吃的下去的。”

“这——请不要生气。对于战场上的河童们,这……在我们国家也算丑闻呢。”

“当然,在这个国家这也是个丑闻。但只要本人坦然承认,那么就没人会把它当成丑闻了。哲学家马咯说过:‘错不讳言,何错之有。’……再说我除了赚钱之外,还有满腔的爱国热情呢。”

此时,俱乐部的侍者正好走了进来。他对嘎尔鞠躬示意,像是朗诵一样的说:“您府邸的隔壁着火了。”

“着——着火!”

嘎尔惊慌的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了。

然后侍者沉着地又补了一句:“不过已经扑灭了。”

嘎尔目看着侍者的背影走远,神情半哭不笑的。我看着他的脸,发现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深深憎恨上这个玻璃公司老板了。可是现在的嘎尔并不是以大资本家的身份,而只是以一个普通河童的身份站在我身旁。我从花瓶里取出冬蔷薇递给嘎尔。

“火虽然被扑灭了,但您夫人难免会受到惊吓,你把这花带回去吧。”

“谢谢。”嘎尔和我握手告别,接着突然笑了一下,悄悄对我说,“隔壁的房子我租给别人的,至少我还可以拿到火灾保险金。”

我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那会儿嘎尔的微笑,是既不能蔑视,也不能憎恶的微笑。

“你今天怎么啦?看起来情绪有些低落呢……”

火灾发生后的第二天,我嘴里叼着烟卷,和坐在我家客厅的椅子上的学生拉卟交谈。拉卟把右腿跷到左腿上,低垂着头看着地板发呆,那的烂嘴都快看不见了。

“拉卟君,我和你说话呢,你怎么啦?”

“没什么,是一件没意思的小事儿……”拉卟抬起眼睑看了看我,用凄凉的鼻音说道,“我今天看窗外风景的时候,随口中说了句:‘看啊,捕虫堇开花啦。’我妹妹听了脸色低沉大发脾气:‘我就是捕虫堇呗。’我妈一直最偏向我妹妹,也跟着斥责我了。”

“你的那句‘捕虫堇开花啦’,为什么会让你妹妹不快了呢?”

“唔,也许她把这句话当成‘捉雄河童’的意思了。当时,一向和我妈关系紧张的婶婶也来插一脚,吵得越来越凶。而且我常年喝得不省人事的爹,听到我们在争执,就不辨缘由看人就打。正闹得乱套的时候,我弟弟趁乱偷了妈妈的钱包,跑去看电影什么的了。我……我真是……”

拉卟两只手捂住脸,默默地哭起来。我无疑非常同情他,同时想起了诗人托喀对河童家族制度的鄙夷态度。我轻轻拍了拍拉卟的肩膀,尽力给他安慰:“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加油吧。”

“但是……如果我的嘴没有烂就好了……”

“你只能想开一点。走吧,咱们一起到托喀家去玩吧。”

“托喀君一向鄙视我,因为我无法跟他一样勇敢地抛弃家族。”

“那么咱们就到库拉巴喀家去玩吧。”

那次音乐会之后,我和库拉巴喀也成了朋友,总而言之先把拉卟带到这位大音乐家的家里去。和托喀相比,库拉巴喀生活的更加阔绰富裕。不过也不说他生活得像资本家嘎尔一样。他的家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古董——诸如塔那格拉偶人和波斯陶器之类的,还有土耳其式躺椅,库拉巴喀时常在自己的画像下面和孩子们一起玩耍。可今天不知为何,他双手交叉抱着,满脸愤慨的坐在那儿,脚底下布满了碎纸片。原本拉卟常常和诗人托喀一道儿去拜访库拉巴喀的,但此时这幅样子可能让他很是惊讶,今天他只是恭敬的对着库拉巴喀鞠个一躬,就悄悄地坐到房间的角落里了。

我顾不上打招呼,就直接问这位大音乐家:“你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库拉巴喀君?”

“我没事!评论家那种蠢货!认为我的抒情诗和托喀相比差远啦!”

“但是你是一位音乐家呀……”

“要是单单这样还可以忍。他还评论,和啰喀相比,我连音乐家都算不上啦!”

啰喀是个经常被拿来跟库拉巴喀相提并论的音乐家。不过他不是超人俱乐部的会员,我从未跟他讲过话。不过我看到过很多他的照片:嘴巴翘起来,相貌异于常人。

“当然,啰喀也是个天才。但是他的音乐没有你的音乐力洋溢出的那种近代的热情。”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毫无疑问!”

于是,突然库拉巴喀站了起来,狠狠的把塔那格拉偶人摔倒了地上。拉卟可能非常害怕,不知喊了声什么,抬起腿想跑。库拉巴喀向拉卟和我做了个“别害怕”的手势,镇静自若地说道:“这是因为你也跟俗人一样耳朵是个摆设。我害怕啰喀……”

“你吗?别假装谦虚吧。”

“谁假装谦虚了?而且,与其在你们面前装谦虚,我倒更宁愿到评论家面前去装呢。我——库拉巴喀是真正的天才。我并不是害怕怕啰喀。”

“那你害怕的是什么?”

“怕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简言之,怕操纵啰喀的星星。”

“我可没听懂。”

“这么说就懂了吧:啰喀受不到我的影响。可我却不知不觉的被他影响了。”

“那是因为你过于敏感性的缘故吧……”

“听着,根本不是敏感性的问题。啰喀总是能安于自己的工作。但是我却总是焦躁不安。从啰喀的眼里看,可能只是一步之遥,但是在我眼里看却差之十里呢。”

“但是您弹奏的《英雄曲》……”

库拉巴喀的眯缝眼眯得更小了,他凶神恶煞般瞪着拉卟说:“不要再说啦。你知道什么?我对啰喀的了解胜于那些对他点头哈腰的狗奴才。”

“别激动。”

“谁想要激动呢……我常常不由的想:冥冥之中好像有谁为了玩弄我,才让啰喀出现在我眼前。别看哲学家马咯成天在彩色玻璃灯笼下读那些古书,但他对这种事却相当了解呢。”

“为什么啊?”

“马咯最近写的《傻子的话》这本书,你看看吧……”

与其说库拉巴喀递给我,毋宁说是丢给我一本书。接着他抱着胳膊粗鲁地说:“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决定和无精打采的拉卟一起去逛街。络绎不绝的大街两侧,成行的山毛榉树的树荫下依旧是井井有条排列的各种各样的商店。我们静静的散步。这个时候,留着长发的诗人托喀走了过来。

托喀一瞥见我们,就从肚袋里拿出手绢,反反复复地擦额头,说:“哎呀,很长时间不见了。

今天我计划去找库拉巴喀,我也已经很多天没见到他啦……”

我担心这两位艺术家会吵起来,就婉转地向跟提了提库拉巴喀今天情绪不太好。

“是这样吗?那就算了。库拉巴喀神经衰弱……这两三个星期,我也总失眠,心很烦呢。”

“你和我们一道散散步吧?”

“不了,今天就算啦。哎呀!”

托喀说完,狠狠的抓住我的胳膊,冷汗直流。

“你怎么了?”

“怎么了?”

“我感觉到那辆汽车窗口伸出来一只绿色的猴子脑袋。”

我有些点担心他的状况,就劝他去请医生查喀那检查一下。可是无论怎么劝说,托喀也不愿意去,而且还怀疑的看着我们俩,说出这种奇怪的话:“我绝对不是无政府主义者。这一点请千万记住。——那么,再见吧。我绝对不会去找查喀!”

我们呆呆的站在那里,目送着托喀的走远。我们——不,学生拉卟早就不在我身侧了,不知何时,他已跑到马路中央,叉开腿,弯身从胯下观看络绎不绝的汽车和河童。

我以为这个河童也疯了,赶紧把他拽到一边:“开什么玩笑呀,你闹什么?”

拉卟揉了揉眼睛,无比冷静的说:“唔,我太郁闷了,因此想倒转过来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可是并没什么差别啊。”

十一

下面哲学家马咯写的《傻子的话》里的几段内容:

傻子总以为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都是傻子。

我们热爱自然,很可能是因为大自然既不憎恨也不嫉妒我们。

最聪明的生活方式,是既蔑视一个时代的风俗,在生活中不打破它。

我们不曾拥有的东西往往是我们最想引以为豪的东西。

谁也不会反对打破偶像。同时谁也不会反对成为偶像。然而能够安稳坐在偶像台上的都是神宠儿——傻子、坏蛋或英雄。

(这一段有库拉巴喀留下的抓痕。)

我们的生活里必不可少的思想,可能在三千年以前已经用完了。我们可能只是旧柴加新火罢了。

我们的一个特点是经常超越于自己意识之上。

倘若幸福伴随着痛苦,和平伴随着倦怠,那么……

自我辩护比为别人辩护要难得多。如果有人不相信,就请看看律师。

矜夸、爱欲、疑惑——三千年来,所有罪过皆源于此三者。同时,所有德行恐怕也源于它们。

对物质上的欲望加以克制不一定能带来和平。为了得到和平,我们也得克制精神上的欲望。

(这一段也有库拉巴喀的抓痕。)

我们比人类更加不幸。因为人类不如河童开化。

(我看到这里的时候不由笑了出来。)

做什么就要做好,能做好什么就做什么。我们的生活终究无法脱离这样的循环论——简言之,自始至终是不合理的。

波特莱尔成为白痴之后,他的人生观只用这个词来表达,即“女阴”。不过这个词并不足以评价他。能评论他是不如说是“诗才”,他靠诗才就能够维持生活,所以他忘了“肚皮”这个词。

(这一段上也留有库拉巴喀的抓痕。)

倘若至始至终坚持理性,我们就必然得否定自己的存在。奉理性为神明的伏尔泰能够幸福地度过一生,正表明人类没有河童那样开化。

十二

一个下午,稍微有点冷。我读《傻子的话》读到厌烦,就去拜访哲学家马咯。我走在街上,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看见一只瘦得像蚊子一样的河童靠着墙发呆呢。这不就是以前偷过我的钢笔的那只河童嘛。我心想:这下可逮到你了,急忙叫住刚好从那里经过的一个身材威猛的河童警察。

“请您帮忙抓住那只河童。一个来月之前,他偷了我的钢笔。”

警察举起右手拿着的棍子(这个国家的警察不佩剑,常用的是水松木制棍子),对着那只河童喊了声:“喂!”我想那只河童可能会逃跑。意外的是他却沉着地走到警察跟前,双臂交叉,傲慢地看着着我和警察的脸。

警察也并不愤怒,就从肚袋里取出记事簿,开始审问他:“叫什么名字?”

“咯噜喀。”

“做职业呢?”

“两三天以前还是个邮递员。”

“好的。这个人说你偷了他的钢笔,确有此事吗?”

“是的,一个来月以前偷的。”

“偷去做什么呢?”

“想拿给小孩当玩具。”

“小孩呢?”警察这才目光炯炯地看了那只河童一眼。

“一个星期以前,死掉了。”

“带着死亡证明书吗?”

瘦成蚊子一样的河童从肚袋里取出一张纸。警察看了一下,忽然微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的,辛苦啦。”

我呆呆地看着警察。这个时候,瘦河童喃喃自语地扔下我们走掉了。

我回过神来,问警察:“你为什么不抓那只河童?”

“他没有罪。”

“但是他偷了我的钢笔……”

“他不是为了给孩子当玩具吗?但是那孩子如今已经死了。你要是有什么疑问,请查阅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

话刚说完,警察也撇下我走了。我不得不反复念叨“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赶紧到马咯家去。哲学家马咯是个非常好客的河童。幽暗的房间里,审判官培卟、医生查喀,玻璃公司经理嘎尔都在此呢,七彩玻璃灯笼下,烟雾缭绕。审判官培卟在场,对我来说十分正好。

我坐在椅子上,顾不上去查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却立刻问培卟:“培卟君,恕我直言,这个国家难道不处分罪犯吗?”

叼着高级香烟的培卟,优雅的吐了一口烟圈,然后漫不经心地说,“自然要处分,死刑也有呢。”

“但是我一个来月以前……”

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接着询问他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是如何的。

“嗯,是这样的:‘无论犯了什么罪行,导致他犯罪的动机一旦消失,那么就不能处分犯罪者了。’就你这事而言,那只河童以前有过儿子,但是现在他儿子已经死了,所以他所犯的罪也就一笔勾销了。”

“这非常不合理啦。”

“别搞笑啦。对不再是父亲的河童和仍然是父亲的河童同等对待,那才是不合理呢。对,对,按照日本的法律,是要一视同仁的。在我们看来,觉得挺搞笑的。呵呵。”培卟扔掉烟蒂,无精打采的笑了笑。

这个时候后,对法律了解不多的查喀插话进来。他扶了扶夹鼻眼镜,问我:“日本也有死刑吗?”

“这还用说哦!日本是绞刑呢。”冷漠的培卟让我心里不快,就乘机嘲讽了一句,“贵国的死刑比日本更加文明呢吧?”

“自然要更文明喽,”培卟依旧保持冷静,“我们国家不用绞刑。间或用一次电刑,但在大部分时候,连电刑也用不上,只是宣告罪名通知犯人而已。”

“就这样,河童就会去死吗?”

“当然。河童的神经系统要比人类的敏锐的多呢。”

“不光是死刑。也被作为谋杀的手段……”嘎尔老板满脸映照着彩色玻璃的紫光,亲切的笑着说,“前一阵,有个社会主义者污蔑我‘是小偷’,我险些犯了心脏病。”

“这种情况多的出人意料呢。我认识的一个律师就是被这种手段害死的。”哲学家马咯插嘴说。

我扭头看了看他。他目光没看任何人,像平时一样讥讽的笑着说:“不知道是谁,污蔑那只河童是青蛙——你应该知道这个吧,在这个国家,被称作青蛙就等于被骂作畜生。——他整天怀疑:我是青蛙吗?不是青蛙吧?抑郁而终了。”

“这应该是自杀吧。”

“说律师是青蛙那个河童,就是为了杀死律师才说的。从你们的角度来看,这也算自杀喽……”

马咯话音没落,突然从隔壁诗人托喀家——传来了尖锐的手枪声,震彻天空。

十三

我们赶到托喀家。看到他仰面朝天倒在高山植物的盆栽里,右手握着手枪,头顶凹陷部位向外淌着血。托喀尸体旁边趴着一只雌河童,头埋在他的胸膛里,痛哭流涕。我扶雌河童从地上起来(原本我很讨厌触到河童那黏滑的皮肤的),问:“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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