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那儿瞪着满桌子的画册是真的有点生气，昨天晚上的派对，他一头雾水被弄回家，进门之后先被满屋子人喊surprise吓了一跳，接着衣服都没法换，跟着罗西和唐在云到处去认识形形色色的人，端着酒杯，保持微笑，听着一嘟噜一嘟噜怎么虚伪怎么来的话漫天飞舞，如同北京城春天里那些烦人的柳絮，无处可避。
秉承唐在云一贯的品位，派对上的酒和餐食水准都很高，这么一晚上，大概能吃掉喝掉普通家庭一年的花费，但唐洛既没有胃口，也没有心情。
唐公子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他喜欢派对，喜欢玩，偌大一个欧洲，知名的夜店，酒吧，几乎所有米其林餐厅。123。都有他挥金如土的身影，不然凯瑟琳怎么可能对他念念不忘那么长久？那个级别的美人，看男人的时候都像是带着x光，看到的不仅仅是人，还有信用卡的颜色和额度。
何以解忧，唯有黑卡。
但那是他选择的世界，也是属于他的世界，纸醉金迷也好，逍遥颓废也好，都是他自己的。
眼前这样的场合呢，性质则截然相反——唐洛身在此处，却格格不入，但他当然看得出来，唐在云和罗西是明显乐在其中的。/
当午夜钟声敲响，驰名京城的高级西饼店“1itt1e/
唐洛被推到人前，他面无表情吹蜡烛，面无表情接受宾客的礼物，象征性地在蛋糕上切了一刀，演戏演全套后退到旁边，此时罗西凑过来，在他耳边悄悄说：“在场的姑娘你看中哪一个了吗？跟我说。白饭如霜我都打听过了，随便哪一个今晚都能留下来。”
她和他耳语的样子，极亲昵，极熟悉，众目睽睽，旁人把这一幕都看在眼里，心里难免都赞叹，好功夫，搞得定唐家的老子，也搞得定唐家的儿子，当真是大局已定。
唐洛何等敏感的人，四周人的眼光如同喧嚣的呼喊，一句句都听在了耳里，他一句话都没说，往后退了一步。
大家还热热闹闹吃蛋糕的时候，他自己一个人上楼回了房间，洗过澡，躺下，在黑暗中注视着天花板，整个人却不能放松，他有一种强烈的悬浮感，仿佛自己在茫茫黑夜漫游，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家和父母的存在不真实，生活不真实，连自己本身的存在也不真实。
他就在那个时候情不自禁拿起手机，打给叶蓁蓁，在电话里问了她那个沙雕预算的问题，并且如愿以偿地听到了对方的咆哮。…。
唐洛一点都不关心预算，他那一刻所需要的是叶蓁蓁的反应，这个人，她的声音，她的态度，里面满满都是他想要的真实感，就像一个锚，连接着结实的铁链，扎扎实实地把一艘船定住，不让它在风雨中迷失于海上。
他于是得已安然入睡。
这样的感觉当然不能在叶蓁蓁面前说出来，唐洛也不想继续纠结自己生日的话题，不然显得多小气似的，于是说回商业美术馆的事儿：“查到了吗？”
叶蓁蓁看了一眼邮箱和手机，大拿们不知道是在忙呢还是都没起床，暂时全没回复，但在网络上找到的一点皮毛，应该可以跟唐洛探讨一下了，于是拿着电脑就过去了：“给你看看。”
他们凑在屏幕面前一起看资料。123。看着看着邮箱来新邮件提醒，打开一看总算有大拿起床了啊，果然如郭也所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唐洛和叶蓁蓁本来就像在黑夜中摸索，磕磕绊绊的，现在人家一指点，眼前就跟开了灯似的，笔直长道一往无前，叫人振奋。
叶蓁蓁其实对艺术品交易没什么兴趣，但她看到唐洛货真价实是对这码子事上心，也自然而然就跟着高兴，这时候她想起郭也说的，唐在云在这方面是大行家，当年搜他信息的时候，也真的看过不少一线艺术品杂志对他的采访。/
反正今天来都来了，她继续在唐洛翻脸的边缘试探：“小唐总，你对这个有兴趣，怎么不去请教你爸啊？他这方面造诣很深你应该知道吧？”
唐洛面无表情：“嗯。”
叶蓁蓁一不做二不休：“嗯是什么意思？”
唐洛瞅她一眼：“嗯就是你干嘛那么多废话。”
这也就是叶蓁蓁了，第一脾气好，第二知道这位少爷嘴硬归嘴硬，心真不坏，所以废话就废话吧，就不跟他着急了：“让你跟你爹学习怎么算废话呢？你迟早要接手公司的。白饭如霜这也是公司业务其中的一部分啊。”
唐洛盯着电脑看，跟没听到似的，叶蓁蓁等了一会儿没回音，耸耸肩那就算了吧，看看邮箱里又有新回信，赶紧点进去，这次回邮件的是长居香港的一位华裔印尼藏家，姓林，圈里人都叫他林少，从三十岁叫到五十，还是林少，在东南亚一带以鉴赏和收集中国和日本近现代的名家文玩书画而知名。
艺术品收藏，是天下第一等真正要花钱的爱好，什么玩相机玩手表玩车子甚至飞机，都有一个明底子在那里撑着，新东西什么价格，旧东西什么路数，八九不离十，唯独艺术品是个无底洞，永远看不到上限，也不会有尽头，栽在这个里面的人，非富即贵，不要说穷人，就是一大半的所谓中产，无论中外，都连门都摸不上，其间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些虽然自己没什么钱，但专业上手眼出类拔萃，能够站得稳脚跟的人，…。
这位藏家刚好就是其中之一，底子雄厚的达官贵人，富商大贾，可以光收不卖，以为传家之计，他没那么从容，就必须以代（理）养收，帮手搜寻，代拍，鉴定其他人或指定或渴求的心爱珍玩，从中分一杯羹，十数年下来，这一行里的林林总总各路门道，都摸得清清楚楚，况且那些生计上就整天需要和人交接的，全都懂得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因此郭也推荐得一点没错，要说找个人引路，这位还真是不二之选。
他在邮件里就颇为热忱，一是一二是二回答了叶蓁蓁提的问题不说，还留了自己私人电话号码和好几个即时通讯软件的号码，表示郭爷的晚辈自然也是自己人，有事随时找千万不要见外，另外了个附件，是下个月在巴黎的一个新锐艺术家周年展海报。123。让叶蓁蓁看看有没有兴趣，有的话他和主办方沟通，邀请蓁蓁去近距离了解一下这个行业云云，通篇来看，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应答，无一处不周到。
叶蓁蓁把屏幕转过去给唐洛看，随口问：“你要不要去看这个展？”
唐洛瞟了一眼：“嗯。”
叶蓁蓁没脾气了：“小唐总，你今天怎么了？主要沟通就靠嗯？平常还多两个字儿呢。人家大一岁长个子，你大一岁减台词？”
唐洛白她一眼，然后嘟囔起来了：“我能怎么办。”
叶蓁蓁没明白：“啥？”
他叹口气。/
他对着叶蓁蓁嚷嚷：“我爸压根就不想我在公司呆，他干嘛教我搞什么艺术品交易啊？我妈呢，也不管我要什么，反正就非要我呆下去。”
啪一下把电脑合上了，那架势跟要把生产工具砸个粉碎大家玩儿完似的：“你说吧，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一对儿父母？？”
他回国没半年，其他没学会，儿化音倒是说得挺好的：“你父母是这样儿的吗？”
叶蓁蓁摇头：“不是。白饭如霜他们要修理我的时候都一块儿上，特别心齐，从不内讧，不像你们那两位，流派都不一样。”
唐洛一点没笑，今天他不关心其他人的父母，今天他只觉得自己的人生特别操蛋，在叶蓁蓁看来，这是典型的何不食肉糜，真正操蛋的日子这哥们儿连边都没沾过，根本不足以语人生。
但她当然不能这么直球怼回去，再说了，从唐洛的立场出去想想，他精神上也真挺憋屈的，蓁蓁只好放软了声调，好好扮演起知心大姐姐的角色：“那你呢?你是想回欧洲还是想好好管公司啊？有主意吗？”
唐公子干脆利落一摇头：“没有。”
他把椅子扭过去，面对落地窗外浩大而森严的都市景观，语气特迷惘：“回欧洲也好，管公司也好，其实都没意思不是吗。”
叶蓁蓁满怀同情地看着他的背影，半天说不出话来。。